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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凤鸣西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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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凤鸣西堂 第42节
      那年燕珩七岁,既没有唤母亲,也没有露出一个笑来。
      他只是垂低眸光,拿金靴碾磨着落在地上的一片海棠花瓣,寂静到能听见风声自身体里穿过。
      磨蹭许久,他才用一种奇异地、甚至含着期盼的声音,对那位夫人说:“你能不能……能不能抱抱我?”
      玉夫人只是微笑:“你是东宫殿下,要讲规矩。”
      燕珩听见自己骤然冷下去的声音……
      他说:“本宫是太子,本宫命令你——抱抱我。”
      玉夫人仍旧摇头。
      被人拒绝之后。
      燕珩不肯走,只是用一种冷漠到近乎怨恨的眼神盯着她,不发一言。
      ——那日,他是被燕正亲自抱回去的。满宫仆从惊弓似的跪下去,而后,东宫便围满了嘘寒问暖的夫人们,心疼的几度落泪。
      然而燕珩没哭。
      自那之后,他再也没去过扶桐宫。
      直至玉夫人死。
      他没有再去找她,她也从没有抱过他。
      似乎回忆太过幽邃久远,携裹着岁月,在他心底吹起陈旧的风来……以至于燕珩沉默了许久,方才垂下眸光去看秦诏,神色复杂。
      秦诏见他不说话,便轻声问道:“父王,您怎么了?是不是……是不是我说错话了?”
      终于……
      燕珩伸手,将人捞进怀里,声息淡地像叹息一般:“扶桐宫,以前是我……”
      他将‘母亲’二字咽下去,改了口道,“以前是玉夫人的宫殿。寡人知道,扶桐宫离金殿很远,离东宫……”他缓声道:“应该……应该也很远吧。”
      因为远,所以,玉夫人才从不会去看他。
      在少年人眼里,这样的“远”压在心底,是午后奔逐到满头细汗也无法再跨越的距离。一如远远地微笑、远远地金碧辉煌的冰冷宫殿。
      秦诏窝在人怀里,轻声问:“父王……玉夫人是谁?”
      “是……”燕珩顿了顿,微笑道:“是我父王的一位夫人。她很美,但去世的很早。”
      “父王,我只认知一个夫人,那就是我母亲。她也很美丽,也很早便去世了——发烧的时候,我母亲总会抱着我。父王,我偶尔会很想她。”秦诏拿额头蹭他肩窝,道:“父王,那您的母亲呢?”
      “寡人……”燕珩哑声道:“寡人没有母亲。”
      人怎么会没有母亲呢?
      但秦诏没有再追问,他浑身发烫,烧得难受,此刻便抬起脸来,深深地盯着他:“父王,我也没有母亲了。我只有您。——父王,我可以问您个问题吗?”
      燕珩应他:“嗯?”
      “父王,你若以后不喜欢我了,能不能别赶我走?或是有别的公子了,能不能别撵我回秦宫?我必会乖乖听话的,绝不敢再给您惹麻烦了。”
      “还有,以后……我长得再大些,就更不怕去见父王的路远了。”
      帝王微笑不语,眼底一弯月光湿痕。
      “父王,我不怕路远。”
      “父王,我有点冷。你再抱我抱得紧一些,可以吗?”
      “……”
      燕珩抱住人,轻轻地拍着秦诏的后背,算作安抚。他唤人递了酒水来,拿软帕沾湿擦过一小片胸膛,又去擦脸。
      秦诏被酒水熏得软乎乎的。
      没大会,仆从们回来,将凿好的细碎冰块搁在玉瓷碗里,哄着人狠敷一遭、又吃了两次汤药,才算完。
      那细雨不知何时停了,月明中宵。
      燕珩伸手摸摸人的额头,发觉热度渐渐地消了下去。
      他不放心似的,又唤医师来诊脉,直至确认这小子躲过一劫。他面容上虽瞧不出喜怒,心底却实在地轻松了一口气。
      又安置一会儿,眼见秦诏也安稳睡过去了,他方才将人轻放在榻上。
      燕珩站起身来,目光落在少年身上,沉默少倾,方才朝外走去。
      “德元,定要仔细照看好人。”
      “才睡的安稳,不许闹出声响来惹他,明早更不必提奉茶之事。”
      德元忙称是。
      燕珩缓步朝外走,才一脚踏出殿门去,榻上才睡下的少年就睁开了眼。秦诏强撑身子想爬起来,因望住人离开的背影,一时蓄了满眼的泪。
      那声音急急道:“父王,你何时再来看我?……”
      燕珩未答。
      他侧过脸来,眉眼仍旧淡淡的……
      不知为何,凤眸流转,似比平日里还要疏离几分。帝王冷睨了一眼侧殿轻摇曳的烛光,而后,便轻拂袖,踏出殿门去了。
      沉默如月光,洒了扶桐宫一地。
      德元见秦诏脸色不善,忙凑近前去,低声道:“公子,玉夫人乃是……”
      秦诏睨了他一眼:“我自然知道。”
      德元旁敲侧击地问道:“那……公子打算怎么办?”
      秦诏意味深长,含笑道:“什么怎么办?——你心思倒活。”
      德元讪笑,忙说:“小的不敢,小的愚钝。”
      “无妨。”秦诏摸出来半袋子赏银,抛给他,“今儿伺候我,大家辛苦了。扶桐宫里,人人有功劳,挨个赏。还有……”他递上一枚金锭子,神色幽深道:“你自去给赵医生送去,就说——今儿开方问诊,辛劳忙碌了半宿,特意感谢他的。”
      德元忙不迭地点头,自心甘情愿,将扶桐宫里上下安抚好,四处打点的体面。
      月移西楼,将明未明之际。
      秦诏安睡,德元才敢歇下去——
      那浑身的疲倦搭在眼皮上,沉沉地往下坠……德元心道,这一宿,他也算见识了!
      瞧王上那等心疼的样子,盛宠与太子没什么两样。往后跟着人,必吃不了苦。可王上虽然疼,临走却什么也没说,恐怕东宫这事儿……难咯。
      眼皮才一搭。
      德福的声音便闯入耳尖:
      [扶桐宫,公子秦诏,接旨——]
      第37章 仰长叹
      那诏旨很简单, 两句话。
      宣,公子秦诏,勤勉孝谨, 擢居东宫。
      望,今后省身修德, 以为诸公子之表率。
      秦诏一听,觉得他父王写得时候, 兴许还没睡醒。但他不敢说, 只将头磕的“砰、砰”响。
      “哎——”
      吓得德福和德元抢着去扶人。
      德元轻笑道:“公子您这头,磕得也忒实在了些。浑身的伤都没好利索, 身子虚的发软,再伤了分毫, 又得劳动王上照顾。”
      德福笑着摇了摇头,扬下巴冲德元道,“王上有令, 你呀, 也跟着一起去吧。”
      德元讪笑:“哎哟,那小的先谢谢公公了。”
      “得了吧!再照顾不好人, 小心脖颈子上头——那个球儿!早晚叫人踢着跑。”德福笑道:“东宫宽敞气派, 满塘的水芙蓉开得也好。公子在里面养伤, 心境也愉悦些。再有呀……请安奉茶,也离得近。”
      德元忍笑,去看秦诏。
      秦诏抿嘴笑了,“这才好,离父王近些才好!我正求之不得呢。”
      其余人也笑。
      秦诏入主东宫这事儿,才一天,便传的燕宫人人皆知。那燕城官署大宅里, 沸沸扬扬地烧热起来,比昨儿这一场热病还要再烫人心窝子。
      ——完了!
      他们王上,自叫这“狐媚子”迷住了不成!
      大夫们气得七窍生烟,偏偏“狐媚子”本人,扬着下巴住进了东宫,那姿态神色,怡然自得。
      他品评着:
      “这东宫玉兰,茂盛葳蕤,生得可真好。可惜今年没瞧见,只得……明年再赏了。”
      “好一水芙蕖,生得端严天成,待天晴些,请父王来赏也是极好的。”
      “……”
      秦诏坐在金銮上,华衣锦袍,姿容尊贵。片刻后,似赏腻歪了,他便将身子斜斜往后依靠,枕在软垫上,将手搭在肋下,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      仆从们放轻了步子。
      生怕金銮摇晃,惹痛他的伤口。
      “公子何故叹气?”
      秦诏道:“早先害病,母亲总给我寻一些芽花吃,如今身子不爽利,便总是想念。”他停顿片刻,转过脸来问德元:“不知道公孙大人有没有办法,能叫我吃上几口也好?”
      德元问:“什么是芽花?”
      “那是秦宫才有的一种芳草。”秦诏道:“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,园子里随处可见。可惜,自母亲去世,便再没吃过了……”
      秦诏哪里是真想吃?
      不过是找点名头,探探路罢了。
      因而 ,那消息没多久,便传到了燕珩耳朵里。